越戰時期美麗山城似乎受到上天的特別愛護,竟不受戰火荼毒,市民過著寧靜的生活;偶然在蔚藍雲霄中瞧見掠過的戰鬥機留下的白煙外,槍炮聲幾乎遙不可聞。
市集附近的春香湖碧波如鏡,幾葉輕舟搖晃,漣漪圈圈在湖心盪漾;草坡上白衣如雪的南國佳麗,三三兩兩開卷展讀,勾勒出一幅極美的士女圖,撩人心緒。
離市區不遠的潘廷逢街有一間佔地頗大的別墅,深深庭院裏的後邊是華人小教堂,由臺灣來的張忠智神父主持這個堂區;身材魁偉而帶著厚厚近視鏡的神父,講著濃濃北方口音的國語,經常面掛笑容,黑長袍是唯一的身份象徵。
幸虧山城四季如秋,人們長年要加外套,不然那黑袍如在熱天怎能消受?
六十年代越戰方興未艾之際,我因身體羸弱而被父母安排送去大叻休養,寄居在與教堂同一條街那家售賣輪胎的楊老闆店中。每日無所事事的到處遊玩,也忘了是誰介紹,說教堂晚間免費教英文,就去報名,而成為張神父的學生。
後來和神父熟悉了,知道別墅也供寄宿,收費合理,為了有伴,便在談妥條件後遷入。和阿耀同室,老何和黃修士各擁有一個獨立睡房;大客廳是臨時教室,大門左方是書房,有幾千本中外圖書,包括哲學神學宗教經典及文學書籍, 中文只佔少數。每晚上課兩小時,十來個學生,包括我們四位寄宿者在內,除了教簡單的會話,也加插了聖經上的故事;傳教士的苦心大多如此,反正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打發無聊的山居歲月,我也無所謂,對天主教的認識,竟是由此而得。
週日做完彌撒,神父有時主動帶我們到神學院去玩,他的吉普車是軍警專用的同類車,是全市最矚目的一部私家車。經常有站崗的警察向開過的這部車敬禮,神父那張臉總露著可親的笑顏,算是回禮。小地方的居民,很快便認出我們是別墅的住客,都錯當我們是「修士」,我多次澄清,但他們不為所動,只是禮貌含笑,依然如故的用「修士」稱呼我們。黃修士半路出家,三十來歲人,原籍潮州,大概是為了逃避軍役才成為神父的追隨者?他是最虔誠的人,老老實實的把經文唸得滾瓜爛熟,對神父所講的新舊約都深信不疑。
阿耀比我年青,膽子最小,睡覺不肯關燈,為此房內特別安裝一盞較暗的燈泡就寢時用。老何是讀過英專的,成為神父的助教,為人較沉穩,平時很少出聲,和我們都和沐相處。除了黃修士,我們三人都是沒有領洗的「假修士」,神父看來一點也不急,反正每晚的功課中多少也滲了教義,慢性洗腦,總會被「萬能的天主」招引。
和神父一起生活,唸經是不可避免的事,每日三餐前祈禱的經文,早課在教堂做彌撒及週日、假日、節日等等,都非唸上一大堆不知有什麼用途的經文不可,如天主經、玟瑰經,聖母經等等。有時是默唸,有時則唸出聲,長經文我非看經書不可,短的則早已記熟於心,隨口而出,彷似印在心裏一般。神父說唸經可以得平安,天主會保佑,可以驅邪;經文的威力一如十字架,魑魅魍魎一聽到經文就遠遠迴避。我們將信將疑,卻不敢提出詢問。阿耀是比較接受此說法的一位,他因為膽小,一個人是不敢呆在房中,經常向我說晚上去廁所往往看到可怕的鬼影,我卻說他年紀輕輕做多了虧心事,「鬼」才會找他開玩笑。
我搬去別墅寄宿後,父母知悉後大為震怒,來信要我立即遷回輪胎店;該店的熟人見到我,好心的悄悄示知,說那家別墅經常鬧鬼,邪氣很重,對面的店舖總經營不到半年就倒閉。經此一說,留心觀察,果然別墅對面的洗衣店外掛滿了八卦圖、多張黃色紙符貼在門上,店主每天黃昏總向著別墅跪拜,燒了許多香燭。
我問神父,他說是有魔鬼,故才要唸經驅趕啊。對面那家人拜偶像,自然得不到天主的保佑。
阿耀自此更疑神疑鬼,整日纏著我陪他,半夜也硬吵醒我同他上廁所。
午夜怪聲敲窗,哀怨恐怖;淒淒切切的呼喚、時續時斷,阿耀嚇得縮進被窩內發抖,我迷糊起身視察,應是松葉搖晃踫撞,並無不妥又進入夢鄉;翌日老何和修士也說時有所聞。張神父的口頭禪:「見怪不怪其怪自滅」,如果怕,就要多頌經。我因為不怕,也就不必和他們唸額外的經文了。
半夜有時阿耀會無緣無故大喊一聲然後躲進被褥中,悄聲說見到無頭的白長袍影子在樓梯上搖擺;有一日竟說大掛鐘敲了十六七下,真是胡說八道。我除了風聲和敲窗的怪聲外,這些鬼影全沒見過,他們相信我「時運」高,故妖魔鬼怪不敢來纏繞?忘了交待別墅二樓是神父的起居室及私人書房,是閒人免進的禁區,他每日下樓後必上鎖;我們早已私探多次而不得要領,二樓入門處的鎖極堅固,老想不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也不像藏著美女,因為那次神父到美國開會,一去半月,如有美女早已餓死了。
神父出遠門那次,要我們四人由修士領導把玫瑰園修剪整理;第二天早上竟捥到了一大堆骨頭,以為是豬骨或牛骨?但後來居然在阿耀大叫聲中見到了人的頭顱,証明那些骨頭是骷髏。嚇到那晚大家一齊虔誠的跪在教堂中向著聖母像及苦像唸了許多篇的經文。神父回來後,他報了警,起出無數的骷髏,坊間對「鬼屋」的傳說更是繪聲繪影了。經查驗,原來別墅是二次大戰時日本侵略軍在南越中區的地下指揮部,拘捕到的反日義士,失蹤後屍骨全無,卻被行刑處決於此而埋了。那些鬧鬼的傳說也並非是空穴來風。
後來我離開山城轉去芽莊市教書,直至南越淪陷,才從友人處聽聞張神父在越共入城前逃走了。越共集會聲討資產買辦及美偽敵人時,神父被點名,控訴他是美國中央情報局的人?說在樓上找到了發報機及許多未及消毀的文件。
當年那些午夜怪聲及白衣鬼影,掛鐘亂敲都能夠解釋了。打字或發電報往往是三更半夜的工作,神父也喜歡穿白袍,鐘聲則應該是阿耀睡意迷濛時多算了。那段年餘的山居歲月,從博學的神父身上,我學到了不少哲學、神學及人生的大道理,神父很少對我們說教,是一個非常可親的長者;不論他是否中情局的人員,對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別墅的魅影虛無縹緲,平靜生活中的市民,是需要點剌激性的傳說來打發寒冷的漫漫長夜,講點「鬼故事」正中下懷。
別後多年,張神父早已回到臺灣教區,再難相見;老何定居加拿大,黃修士還俗在鄉間生活。
阿耀從軍故被越共囚禁數年、與洪紹平會長同一勞改營,現已在雪梨;我則來了墨爾本。大叻山城那座別墅如今也不知做何用途,鬧鬼的故事也許還會流傳下去呢!
二零零三年五月十四日於墨爾本無相齋。
(二零零三年七月十日發表於墨爾本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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