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戰期間人心徬徨,母親卻無視國家局勢,老想著要有個女兒,這件心事親友皆知,熱心者更積極物色合適人選讓她收養,以了卻她的心願。
住於堤岸華埠平泰區跑馬場附近的遠房外戚陳崇麟表舅,兒女成群,家計困難;與我們素有往來,知我家屬富裕階級;又因有點親戚關係,早已知悉先慈「愛女」心切。有次閒談中就開門見山的說、要把其中一個女兒送來,媽媽真是大喜過望,急不及待的安排相見。
那天被帶來的小女孩大約六、七歲、眉清目秀,瓜子臉形;可能營養不良而略顯瘦弱,赧顏垂首一副楚楚動人相。媽媽左觀右看後,一把就將她摟入懷中,愛惜有加。遂訂下良辰吉日燒乳豬還神敬祖先,歡歡喜喜的收了個養女。
小女孩依我家的輩份字排,改名為黃玉麗,從此全家上下都稱她「玉麗」,把她原來的越文姓名給拋棄了。
窮家女忽然成了黃家的明珠,佳餚美服不在話下,而且立即送她去華校上學,對她來講也算是幸運。玉麗乖巧伶俐,對我這個大哥和婉冰大嫂極為投緣,也許小心靈感受到婉冰和我對她一份因同情而滋生的痛惜愛護。放假或週末,經常纏著我帶她到我住家,與大嫂見面及和我子女玩耍;我的子女們也極喜歡她,三天五日就吵著要我載小姑姑回來。有長假期時,她的父親會來用機動車送她回去與兄弟姐妹們相聚;早先回去時她一臉歡容,後來對新家習慣了,那份喜悅也就漸漸淡去,有時還要其父苦苦勸說才肯跟隨。
幾年後二弟成婚,侄兒們相繼誕生,玉麗變成了小保姆,放學後要幫二嫂帶頑皮的侄兒們,小姑娘也忙到團團轉。隨著侄兒上樓下樓的兩頭跑,侄兒偶有哭鬧號叫或摔跤,她一下子彷彿就成了罪魁禍首似的,總聽到對她喝罵之聲;剎時,玉麗臉色蒼白,坐立不安的不知如何是好。偶而也出聲輕辯侄兒摔倒哭鬧的原因,以作開脫。但總還是要被長輩訴說斥責才能平息,所謂替罪羔羊,大概如此。
玉麗每到我住家,真像如魚得水,一點拘束也沒有了;和大嫂娓娓細說心事,與侄兒女相處玩耍,也歡容滿臉,完全回復了童真的可愛。
最愛聽她親切的稱我「大兄」,高興時她還雙手拉著我搖晃,大兄前大兄後的問個不停,我總會撫摸她的頭髮,或輕拍她的臂膀,肉緊時也偶而用手指擰她的臉頰。兄妹之情洋溢,早已把她當成至親的小妹妹看待,她也真心誠意的對待大兄大嫂。功課有問題時,總是婉冰給她講解,在店舖時則會問我,因而兄妹間的感情自然與日俱增。
好景不常在,一件意外事故發生了;二弟的長子,我那三歲左右極其頑皮的侄兒明正,也不知如何瘋狂的玩鬧,竟從小樓閣樓梯摔下地面,跌到臉青口腫,鼻血溢流。剎時驚動了全家,弟弟不由分說的拿起鞭子,盛怒下死命往妹妹身上抽打,媽媽心痛孫兒受傷,也氣得在旁怒罵。我則趕緊拉開被打到遍體鱗傷的妹妹,她早已哭不成聲;一場跌跤風波變得愁雲慘霧,當天玉麗居然失蹤了。
回家晚飯時,訝異的發現玉麗竟偷偷的自個兒、走了幾公里路躲到我家來;一見我就跪在面前,求我收留,一聲聲的「大兄大嫂」,縱使鐵石心腸也會動容心酸。
當晚我思前想後,一時也氣憤大人們竟如此施予無情庭訓? 縱然不是自已親生的女兒和妹妹啊,外加對玉麗的同情,真怕把她送回店舖去,再受到皮肉之痛。但我畢竟不能長期收留她,無法向父母交待。
不能留也不願送她回到媽媽那兒,一時徬徨無計;翌日思之再三,就問玉麗,由她選擇,十二歲的小姑娘想也不想就說要與大兄大嫂一起。好讓我們為難,最後把不能收容她的理由細細向她解釋,才問她是否願意回到親生父母處 ?
玉麗已知不能留在我家,又極其害怕回去二兄處(老二與父母同住),就含淚說要回家。我不加細想的就把她載回平泰區內的家裡。年青時處事不夠圓融,一時衝動,至使媽媽失去了一個女兒,也為此母子間有了芥蒂。玉麗回家後,任由其父說好說歹,她再也不肯回去做黃家的女兒。
幾年後南越淪陷,人人自危,我們為著逃離共區,一心一意都在安排如何偷渡事宜上。對那位已亭亭玉立的妹妹,因不在一起生活,逃亡前竟無法前往相見,因而無法帶她一起冒險出海。
先母生前在德國定居時,還時時想念起做了她多年的「女兒」玉麗。我和婉冰這此些年來,閒話家常,回憶前塵往事,總想到這個與我們極為投緣的妹妹。我那次的衝動,讓她一家團圓;卻令慈親失去相處六年的養女;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對是錯? 但畢竟是有虧孝行,令慈親不樂;先母雖往生多年,我內心還存著一份深深的歉意。
當年的玉麗妹妹,如相見也必不能相認了,她已是五十餘歲了。由於不知她的越文姓名,也忘了她在平泰區的地址?茫茫人海,真不知如何找尋她的下落? 婉冰總想著要是能找到她,一定趕快寄些禮物送給她。 (幾年前首次與內子回南越堤岸華埠,專程前往昔日跑馬場地區尋找,可惜物是人非,再無覓處。 )
我每次想起玉麗妹妹,總有無限的唏噓和嘆息;緣起緣滅,有些事真非人力所能控制的啊!唯有在萬里外的墨爾本、遙祝吾妹玉麗生活如意,家庭幸福、身體安康,萬事順利。二零二二年六月十六日墨爾本初冬修訂於無相齋。